[十周]八月夜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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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p:罗一舟×唐九洲
“我们亲密又疏离,藏在家国爱憎之后,长久弥散的成瘾气息。”
正文:
雪下了一夜,茫茫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一片白,像飞鸟震落的翅羽,勾勒出沉寂的挽联,唯有宫墙庄重的深红,偏生像血。
蒋智豪坐在御书房偏厅,手中稳稳端着一只青瓷的茶盏,浅啜清澈茶汤,蜷曲的叶未完全舒展,沉浮在温热的水中,倒映出他沉默的面容。
门外响起一阵匆忙的脚步,惊起檐上停驻的鸦,扑扇翅膀抖落并不存在的灰尘,平白添了几分肃杀,陈建宇匆匆推门而入,取下大氅递给候在门前伺候的宫女,挥挥手屏退众人,端起桌上转冷的茶一饮而尽,那仿佛茹毛饮血般粗鲁的举动引得蒋智豪一阵侧目。
“一舟呢?将我们急召过来,他自己人却不在。”
陈建宇顺匀气,看了一眼已经快在太师椅上安家的蒋智豪,御书房的主人似乎并不在此处。
“说多少次了,要改口叫陛下,如今他已经即位,自是不能还像从前一般随意。要是被御史台那帮老家伙逮住,少不了参你一本。”
陈建宇不满他如此谨慎,一屁股坐在他旁边,拍拍王袍下摆,满不在乎。
“参呗,一舟是怎样的人,对我们兄弟如何,你还不知道了?”
“正因我知道,更要谨言慎行,一舟刚即位根基尚浅,如他不能服众,给旁人落下话柄,那麻烦的也是他。”
陈建宇听了他的话,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表示明白,蒋智豪见他听进去了,便不再多话,他们安静下来,只听得脚边火盆中碳灰落下的声音,清晰可辨,隔着一层窗也能感受到屋外透出的寒意,今年的冬天格外冷。
他们相对无言,最终还是陈建宇受不了这沉重的气氛,率先挑起了话头。
“你说九洲,还能撑得过今年吗?”
他们心照不宣,这个问题只能趁罗一舟不在的时候讨论。
蒋智豪沉吟了片刻,还是垂下眼帘。
“不知道。”
离国君寝殿最近的一间偏殿住着一位贵人。
这是耀国人尽皆知的事,有人说那是一位美姬,是陛下青梅竹马,誓要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侣;有人说那是文曲星下凡,有他在,定保大耀国泰民安。这样的传说源源不断,街头巷尾的话本出了一版又一版,说书先生每每讲起这段,茶馆定座无虚席。关于那人的猜测层出不穷,但却极少人知晓那人的真实性别,何况身份。
也只有在宫里的人知道,他叫唐九洲,是个男人。
今日格外寒冷,下雪的时候冷,化雪的时候,简直要将人周遭的热气全部剥夺,一点不剩,从皮透骨,全部浸润尖锐湿寒的痛,这样的天气对唐九洲来说是致命的。
尽管罗一舟早就下令将火盆摆在离唐九洲的榻最近的地方,却还是难以抵抗无孔不入的寒意,它折磨着唐九洲的身,也凌迟着罗一舟的心。
他怀里的人瘦得脱相,嘴唇苍白干裂,沾着一抹刺眼的黑红,是刚吐出的血,长发披散在瘦削的肩头,掺杂着几绺耗尽心血的枯白,每当罗一舟目光触及,就总是被针扎一样移开目光,不动声色地红了眼眶。
他才刚满二十三。
唐九洲刚刚呕出堵在喉管中的淤血,感觉轻松许多,他无力从罗一舟怀中起身,只能动动手指,气若游丝。
“罗一舟,你放开我。”
扶在肩上的手非但没有放开,反而隐隐有收紧的趋势。
唐九洲加重了语气又说了一遍,带着责备的沉郁口吻,撞击在罗一舟心口,让他只能照做。小心地将唐九洲放回榻上,将被角掖得密不透风,罗一舟安静地守在床边,深邃的眼眨也不眨,直盯着唐九洲不放,像一只忠心耿耿守卫主人的兽。
教外人看见还不得大跌眼镜,任谁也无法将他这副样子与严肃威武的耀国国君联系在一起,可他们偏偏就是同一个人。
门外有宫人通禀,两位王爷已经在御书房等待许久了,罗一舟却丝毫离开的意思也没有。
唐九洲只好开口赶人,将张景昀和刘琦唤回。罗一舟无法,只能听他的。
张景昀将罗一舟厚重的大氅拿来,候在门口,罗一舟沉默致谢,在披上的瞬间,他听见唐九洲轻柔的声音,像一缕青烟,稍纵即逝,内容却重于千斤,要将他心砸出个漏风的裂痕。
“罗一舟,你把我送回华国吧。”
系带的手一滞,罗一舟咬紧后槽牙,眼底划过一闪而逝的狠戾,每一个字仿佛都要嚼烂再吐出。
“绝无可能。”
唐九洲仰面躺着,听见罗一舟靴子踏在雪地上决绝的姿态,那脚步声和他心跳同频,渐行渐远,直到听不见,刘琦点燃从太医院那里带回的安神香,熟悉的金桂烟雾袅袅升腾,他的思绪也被拉扯着坠入梦境。
唐九洲是华国翰林学士之子,六岁入宫做太子伴读,其惊才绝艳,令太子太师也赞不绝口,很快便引起了一干皇室后裔的嫉妒,他们欺负他,让他做牛做马,整日受尽委屈,却碍于规矩,不得出宫,只能自己默默忍受,继续埋头苦读,将憋闷都发泄于书本之上。
学士听说了自己孩子的遭遇,在殿前向皇帝进言,希望皇帝能护着点自己的孩子,却被皇帝糊弄过去,而被放任的皇室后裔们变本加厉,终于矛盾在他十岁那年激化。
夫子着他们作治国经略,前几个学生交上的文章,被批得体无完肤,而严厉的夫子在看完唐九洲的文章后,直呼天才,文韬武略,多智近妖,扬言此为栋梁之才,甚至放言“得九洲者得天下”。
此举一出,直直将唐家卷入风暴中心,学士的政敌们联合上书给多疑的皇帝。小人笑声窃窃,暗示帝王,学士培养出这样一个才名在众皇子之上的孩子,还给他起名“九洲”,这可不是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还请陛下明察云云。
一生的清白朗正,换来的却是一顶“谋朝篡位”的帽子。家中二十几口人将被满门抄斩。
刘琦之父是位江湖中人,曾为报学士之恩而为唐家做事,此番受学士所托,将唐九洲救出,瞒天过海,幸不辱命。
唐九洲未来得及见双亲最后一眼,就被带走,聪慧的他早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也知自己的无能为力,只在夜深人静时偷偷掉眼泪,也不敢让人发现。
刘父带着他远离华国,隐姓埋名,本想传授他武功,却发现他没有习武的天赋,平衡感、协调性、力量一个都不行,只好嘱咐刘琦和小徒弟张景昀多多照顾着他。
刘父在他十三年那年离开,他被江湖上的仇家追杀,为不连累三个孩子,将他们托付给了耀国国君,是他阴差阳错相识的兄弟。
三个互相依傍的少年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进入耀国国君的庇护之下。
寄人篱下总是让人战战兢兢,张景昀和刘琦平民出身,还未进过皇宫这般重地,束手束脚,大气也不敢出,于是唐九洲自觉挑起了交涉的重担。
与尔虞我诈的华国不同,耀国国君贤明仗义,举国上下极为和谐,耀国虽小,国民团结一心使得国力不容小觑。国君也极为照顾友人托付的三个少年。
作为报答,他结合自身所学和耀国的实际情况,提出几项改革政策给国君,很快就收到了成效,耀国的实力渐渐强盛起来,但国君为了保护唐九洲的存在,始终绝口不提唐九洲的存在,对外只宣称是众大臣共商国是集思广益,私下已将唐九洲这一介少年当作智囊的角色,绝不轻易因他的年轻而轻视他的才华。
夏季的一天夜里,唐九洲将自己查阅各种资料,准备对农业生产进行谏言的折子折好后,打开窗透气,正好对上夜空中一泓澄澈的月光,窗外正对着一棵桂树,丹桂的味道随风的指向冲入鼻腔,他才恍然发现,原来是中秋。
正当他感叹时间的流逝时,宫墙上闪过人影,唐九洲以为是进了刺客,正想要大声叫喊,却与骑在高大桂树枝桠上的人猝不及防地对视了。
细小泛黄的花因那人粗鲁的举动扑簌簌落了一地,像纯白的雪,倚在树上的少年青涩稚嫩,却隐约可辨日后温柔深情,他一笑,露出尖尖的虎牙,是一种跳脱的天真。
“父皇让我给你送月饼来了。”
这是唐九洲记忆中,和罗一舟的初见。
御书房的门被大力推开,屋内的两人看着气势汹汹的罗一舟,自觉停下话头,等着罗一舟自己平复。
年轻的国君教养极好,从不会让自己的情绪影响周围的人,总是压抑着自我消化内心繁重的压力,面上端的是少年老成,也只有在和唐九洲相处的时候能看出几分少年人的影子。
陈建宇和蒋智豪看出罗一舟已经调整好状态后,单刀直入开始说正事。
“华国那边已经确定了九洲在我们这里,如今发兵来征讨我国,看来是誓不得九洲不肯罢休。”
罗一舟缓缓走到台案后坐下,动作慢条斯理,却是不容置喙的强势。
“只要我一息尚存,他们就休想得逞。”
陈建宇看了看他攥紧的拳和晦暗的脸色,不由出言安慰。
“前线现在由祥池镇守,他可是除你之外军事才能最突出的人了,你放心吧。”
“祥池那边我倒不会忧心,倒是……唉。”
罗一舟说不下去,他焦虑地抿起嘴,蒋智豪看他这样,虽心有不忍,却还是将实情如实相告。
“如今能解九洲体内勾陈之毒的医生都被华国控制起来了,我方的探子也被肃清,如今亿轩与佳辰在各地探访名医,却还是一无所获。一舟,你要如何?”
“我……不知道。”
压抑的嗓音中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何时展露过这样迷茫和不知所措的一面?
蒋智豪和陈建宇这两个知情者为他心酸,但他们也不知道如何宽慰,自从唐九洲毒发以来,罗一舟就始终处于紧绷的状态。
说多都是无用,他们心里清楚,罗一舟不会把唐九洲送回华国,于唐九洲来说,留在耀国还有一线生机,入了华国可就等于进了龙潭虎穴,不知要被如何利用到死。
三人对这个问题早已达成一致,默契地转移话题,罗一舟冷静下来,将案上的折子拿下与两人商议对策。
蒋智豪和陈建宇觑着他疲惫的神色,在结束要事后,连忙把他赶去休息。罗一舟原想继续批阅奏折,却拗不过两人,被连拖带拽地押回寝殿。
已经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寝宫中开始弥漫着浓郁到快浸入肺腑的药草苦涩,从偏殿一直蔓延到主殿。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罗一舟必须要闻到这熟悉的味道才能短暂入眠。
他想在休息前再看一眼唐九洲,走到偏殿门口却被刘琦拦下。
“九洲睡了,他让你直接去休息,别耗在他这里了。”
“我就看一眼,琦哥,求你。”
刘琦为难地看了看他,还是侧身让他进去了。
睡在榻上的人气息微弱,罗一舟看着他支离病骨,深陷在绵软的被褥,错觉他下一秒就要随风而逝,但胸膛的起伏确确实实地告诉他,还没有失去,一切都来得及。
唐九洲睡不安稳,病痛无时无刻不在缠绕着他,于是罗一舟便没有再上前。
刘琦还在背后站着,像无声的催促。罗一舟一哂,唐九洲到底还是了解他,知道他这一驻足,便是不想再离开,所以才让刘琦挡在门口,偏生刘琦也是心软,还是放他进来了。
——终于有一件你没算到的事了。
罗一舟一步三回头,缓缓回到自己的寝殿,粗略收拾一下,和衣而眠。
鼻尖萦绕着熟悉的霜雪味,在演武场被人下了一城的罗一舟趴在地上,捡起落在身旁的木棍爬起,拍了拍身上军甲,露出的衣料被凛冽雪水打湿。
他十一岁,对面是教他习武的老师,耀国的镇远将军。
耀国国君奉行铁血教育,从不溺爱孩子,在他八岁时就将他交给将军,让他在军营中历练,剥夺一切特权,只当是寻常人家的孩子。
本以为他很快就受不了艰苦,会吵闹哭叫着要回来,没想到他咬着牙,硬是在将军的严厉的教育下迅速成长,令国君甚是欣慰。
罗一舟不常回宫,比起在宫中轻声细语,一天到晚都被伺候的精细生活,他更喜欢听军营中老将们吹牛,围着辛辣的火锅喝一壶烈酒,每每这时候使坏想让他尝尝酒味的人都会被将军提溜走,再塞给他一杯茶。
他爱听他们说西北沙漠中的葡萄美酒,说东北雪原中出没的猛虎,说江南水乡连绵阴雨。这一桩桩一件件全是他未曾见识到的新奇风景。
小孩子心怀好奇,他时常想去外面看一看,潜龙围囿与深渊,甚至还从未尝过他们口中“都城中最好吃的小面”。
那天他偷偷溜出军营去了,为防止被认出,还特别幼稚地在脸上蹭了道泥印子。
坐在小面馆,吃完了面,才想起来没带钱,被误以为他吃霸王餐的老板娘从街头追到结尾,最后以撞到一辆马车作为终结。
马车中的人挑起车帘缓缓走下,和老板娘问清缘由,替他代付了钱,待老板娘没好气地转身离开后,才又转头看向他。
罗一舟从没在耀国见过这样的人,是沉在水底的月色,明明看着也没大他两岁,却带着令人信服的沉静气场,一身月白衣裳衬得他恍如天上谪仙。
小仙伸出手抹了抹他脸上的泥印子,已经凝固的灰壳皲裂,簌簌下落,罗一舟恍然间闻到他袖中丹桂的幽香,莫名觉得脸颊发热,下一秒落荒而逃,将哭笑不得的人抛在脑后。
一定是因为丢人的一面被那么好看的哥哥瞧见了!
他没想到更丢人的还在后面。
偷偷溜出军营的事情很快败露,气急的将军无视副官和众多士兵的求情,杖责了罗一舟,虽在原本律令基础上减半,但小孩子还是难以承受,生生晕了过去,再醒来已经是两天后的傍晚,他趴在帐中,听留下照顾他的小兵讲这两天他错过的事。
听说昨日军中接待了一个来历成谜的人物,年龄小却对兵法信手拈来,国事分析得头头是道,让将军啧啧称赞。一身白衣飘飘,貌似文曲星下凡。小兵绞尽脑汁,用尽胸中本无几点的墨,要将人夸出花来。
“他叫……叫什么来着?哦,对!唐九洲!”
唐九洲。罗一舟默念着,脑中浮现出那双含笑的眼。
是你吗?
孔祥池的副官来报时,罗一舟正在消化昨晚的梦境。
可能是最近多愁善感了些,与唐九洲相处的每一个细节都被潜意识拉扯出,再在梦境中大摇大摆地出现,想起他们的初遇,有些好笑,可能唐九洲都忘了。
等副官匆匆将前线情况禀报罗一舟,他收起笑容,表情沉肃。
“咳……华国增派二十万大军,此话当真?”
唐九洲顾不得许多,掀了被子就想下床,没有力气站稳,被张景昀和刘琦一边一个,扶回床边坐着。唐九洲抓住张景昀的手,急急又问一遍。
张景昀受着刘琦的瞪视,又无法拒绝唐九洲焦急的追问,只好讷讷点头。
“这可如何是好……咳咳,耀国无论是人口还是土地,都远不及华国,战事继续拖下去,最终还是对一舟不利……咳咳。”
唐九洲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半晌才喘匀了气,自觉说漏嘴的张景昀连忙跑去端药,刘琦忧心地宽慰他。
“九洲你别忧思过度,一舟总能处理好的,你安心养病。”
唐九洲听闻这话,极为浅淡地挑了一边唇角,看上去是在笑,可刘琦知道他在伤心。
“到底是我,拖累了他。”
刘琦不知如何接这话,华国为什么而来,大家心里都清楚,要自欺欺人是太难,特别是唐九洲这样八面玲珑的人,但他还是想替罗一舟辩解。
“你别这样说,一舟肯定没这么觉得过。”
“可我替他委屈……如果不曾遇上我,兴许他能少这些烦恼。”
唐九洲是个敏感多虑的人,他很介意给别人添麻烦,所以一直在力所能及地进行偿还,今天帮这个出出主意,明天替那个解解围。他心中有杆秤,别人在一端加上多少东西,他就要在另一端增添同等的砝码,让杆子水平平衡。
但他注定要欠罗一舟了。
罗一舟押上他的心,他的地位,他的家国,他的喜怒哀乐,沉甸甸的感情,已经超出唐九洲的秤能够容纳的范围,唐九洲耗尽自己的全部也不够赔。
而他又怎能这样自私下去呢?难道就要这样一直受着庇护,眼看着少年在战火中失去他的子民?为他背上国破家亡的千古骂名?他绝不允许!
“琦哥,前些年你行走江湖……咳,不是结识了许多,厉害的江湖人士?”
刘琦心中生出不妙的感觉,却还是要听他断续说下去。
“请他们帮帮忙,将我带出耀国吧。”
刘琦不可置信,四下侦察一番,见无人监听,放松一口气,继而转为严肃。
“九洲,你想好了?”
“是。”
“你真的舍得?”
唐九洲半阖的睫羽轻颤,舍得吗?怎么可能会舍得。那是他的执念,他的命,他把自己的心搁在罗一舟身上,那人稍稍一碰都牵扯出飞鸟的震颤,人离了心又怎么活下去呢?
“舍得。”
刘琦不忍戳破他的口是心非,只是点头,表示答应。
唐九洲得了他的保证,微微放心,不用催促,自己乖乖躺回榻上,盖严了被子,脑中记挂着他的少年。
与罗一舟相识后,他多了一个小尾巴。上朝跟着,吃饭跟着,连他看书时,罗一舟都要窝在他旁边打瞌睡。
每每唐九洲无奈地赶他走时,总能得到小孩振振有词的回复。
“父皇说你聪慧过人,又于我年龄相近,让我多跟你学习。”
说完还附赠一个露出尖尖虎牙的纯良笑容,弄得唐九洲也不知怎么应对,只好持着默许态度。
从此,所有宫人都默认他们在一处,找着一个就能找着另外一个。
张景昀委屈巴巴地找刘琦诉苦,明明是先认识九洲哥哥的,结果转头就跟别人亲近去了。立在梅花桩上的刘琦一个白眼,轻飘飘一句早功完成了么,镇压了小孩的碎碎念。
那头同样被罗一舟抛弃的孔祥池等人倒是不太在意,只是偶尔在国子监课余时,拿唐九洲打趣罗一舟,总能解锁稳重少年鲜活的一面。
唐九洲不知道在长街解围的孩子是罗一舟,怎么可能呢?锦衣玉食天潢贵胄的皇子与灰泥满脸,付不起一碗面钱小孩能是一个人吗?
事实告诉唐九洲,能。
第一次破天荒的,罗一舟好几月没有出现在唐九洲跟前,忽略掉心中那点微妙的情绪,唐九洲装作不经意地问起。听人回答说罗一舟已经回到军营,继续跟着将军操练。
于是在得空的时候,唐九洲便时不时带上御厨做的点心,来到军营看罗一舟。
认真做着训练的少年眉眼中全是凛然正气,在地上滚过,站起的一瞬将手中枪掷出,正中靶心。
唐九洲站在场边几乎移不开眼,少年眼中映着霞光,眸光却比日光更盛,将万千世界纳入拿一泓深潭,再化作胸中的底气,气穿长虹。
少年锐利的眼神在接触到他身影的那一刻化成惊喜和温柔,抬手漫不经心地抹了把脸颊的薄汗,却忘了训练之后满手的尘泥,在脸上流下明显的黑印,与唐九洲记忆中的那个宛如惊弓之鸟的身影重叠。
原来我们那么早就相遇了。
唐九洲看着演武场正中的少年,一身钢筋铁骨隐没在温柔皮囊之下,在靠近他的时候猛虎收敛了利齿,孽龙平息了戾气。
少年稳步向他走来,眸光一瞬不错地看着他的眼,像忠心认主的犬。
——罪过罪过,怎么能这么形容未来的国君呢。
他眼巴巴看着唐九洲拈在手里手里的桂花糕,眼里透出渴望。
唐九洲以眼神示意他自己在餐盒中取,却见少年笑出一排白牙,举起手来,一片乌漆嘛黑。
他扶额,示意罗一舟凑上前来,将一块桂花糕送到他唇边。
幽香甜腻的味道瞬间侵占鼻腔,是嘴边食物散发着刺激味蕾的诱惑,抑或是那人袖中逸散,深入肌肤纹理的陈香。
罗一舟突然想知道,在双份桂花香气的浸染下的桂花糕是什么味道,会更美味吗?他毫不犹豫,一口吞下。
唐九洲丝毫不疑有他,看着比他年幼的弟弟就着他的手,将已经凉了的普通甜点吃出珍馐盛宴的餍足,笑了。
“这么喜欢桂花糕?下次来看你的时候叫人多做些。”
他笑的时候眼睛微眯,在炫目白昼中生出澄净的月亮,是罗一舟心中最无暇的存在。
“喜欢,因为是九洲哥哥带来的。”
十七岁的唐九洲不可否认听见这话心中产生了隐秘自得的开心,忽略了对面罗一舟势在必得的笑容,那是狼王狩猎时的眼神。
罗一舟掀帘进入主帅军帐,孔祥池正与副官商议,正中支起的沙盘上布满他们焦头烂额的证据。
见罗一舟进来,忙将他让到主座。但罗一舟摆摆手,自行找到能够纵览全局的位置站定,手中持起随手折的枯枝,预演战争可能的走向。
他沉吟片刻,寥寥数笔,在沙盘上勾勒出他成竹在胸的行兵诡道。
副官们凑上前,待明了罗一舟的想法后,豁然开朗。
“原还有这样的思路,是属下考虑不周了。”
孔祥池看过后,摇摇头笑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九洲在此派兵布阵。你真是,和他越来越像了。”
罗一舟只是弯了弯唇角,把这句话当作褒奖。
“如此,便可在华国二十万大军到来之前,重挫其锐气了。”
孔祥池和几个副官还需就着他的思路继续商议细节,罗一舟对帐中紧张焦灼的氛围不太适应,移步走向帐外。
这才离开军营多久,自己就已然如此。若是离开唐九洲……不,不能想,这样的想法充斥大脑一秒,都是无尽的惶恐和不知如何自处的煎熬。
看着塞外漫天星斗,每一颗星辰都有它们自在的归属,但当月光亮起的时候,就都黯淡了下来。他想,唐九洲就像他生命中月亮,纵然有无数精彩环绕,只要他出现,一切旁的便都烟消云散,看不真切了。
罗一舟再次回望都城的方向。这是他即位后第一次离开这么远,也不知九洲有没有好好休息,有没有……想他。
唐九洲闭目假寐,炭火烧得热烈,将寒冬腊月的凛冽阻挡在外,却止不住从骨头缝中透出的寒意。
窗棱轻轻一动,再阖上,是连风都未反应过来的迅速。屋内多了两个人。
两人身穿夜行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身形一高一矮。刘琦本来守在中厅,见两人进来后,连忙迎上。唐九洲也睁开眼睛,挣扎着撑起身体。
“切莫乱动。”
稍矮一点的人影身形极为迅速,眨眼间就来到唐九洲近前,将他扶回,再招呼高个过来为唐九洲诊脉。
“九洲,这是我江湖上的朋友,刘隽和梁森。”
梁森走过来冲唐九洲点点头,两只搭在唐九洲左腕,片刻后,他紧皱眉头,从内袋中掏出药瓶。
“勾陈之毒极为复杂难解,目前我也并无办法完全化解,只能暂时将毒性压制,但这不是长久之计。”
唐九洲服下他给的药丸,过了一盏茶时间,感觉体内绵长的痛感逐渐退去,终于得以在窒息的空气中得到一丝喘息的空隙。
“多谢二位高义。”
“不必,庙堂之事我们并不想管,因刘琦的情分,我们只是应了他的请求。”
唐九洲并没有在意刘隽话中隐刺,只是略带抱歉地笑了笑,起身收拾他并不多的行李,刘琦略有些担忧地看了他一眼。
“九洲,真的不需要我和景昀跟着吗?”
“不了,三个人一起离开目标太大,容易暴露。你们在这里打些掩护,在一舟胜仗前都不要影响他了。”
“你不再去看他一眼?”
“不了。”
唐九洲将留给罗一舟的信压在枕头下,重新环视这个他生活了近十年,如今不得不离开的家园。
“我怕看见他,就不想走了。”
罗一舟骑在他的坐骑上,纯黑的高头大马通体没有一丝杂毛,威风凛凛立在两军阵前,但他却没来由地感到一丝心慌。
这是他领兵的第十天,在他的带领下,耀国军队势如破竹,将华国大军斩落马下。但通报中的华国二十万援军却始终没有出现。
通报有误?还是情况有变?华国在耍什么把戏?
正当他胡思乱想之际,对面华国军队竟鸣金收兵,让耀国的将士们摸不着头脑。
待前方探子来报,罗一舟依旧待在帐中,防止华国使诈。当他知道华国的军队已经拔营返回时,这种不安达到顶峰。
华国此番前来是为攻破耀国,抢夺唐九洲。若是现在收兵,那恐怕是九洲那边出了什么问题。
他马上召来手下询问唐九洲的情况。
“唐公子每日依旧足不出户,都是由张公子和刘公子照料。”
“宫人可曾见九洲出来过?”
“不曾,饭菜和汤药都是由张公子端入,并无宫人经手。”
罗一舟下达班师指令后,并没有等大部队,只带着亲兵小队一路快马加鞭赶回王城。
大步流星直冲偏殿的时候,正好碰上了张景昀,张景昀看见他山雨欲来的模样,本能想要退避三舍,但想起刘琦的嘱咐,还是伸手阻拦了一下。
“那个,九洲他……他睡了,说不想要人来打扰。”
罗一舟毕竟已经与他相识近十年,虽不如唐九洲那么了解,但还是一眼看出他在说谎。
“是吗?他让你这么说?”
张景昀越来越没有底气,在他凌厉的目光下垂着头,讷讷无言。
罗一舟心急如焚,绕开他直接推门而入。屋中没有人影,床榻收拾得没有一丝褶皱,没有使用过的痕迹,空有炭火烧得正旺,却让罗一舟瞬间如坠冰窟。
“……人呢?”
张景昀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也不忍直说,只是指了指屋中。
“枕头下面是九洲留给你的信,你看看吧。”
一舟亲启:
原谅我任性的选择。一直以来你的无微不至和耐心让我几乎忘记你比我还小两岁。
我知你的难处,这场战事的平息方法你我都心知肚明,就让我做这个先放手的恶人,就算被你记恨,我也不悔。
一舟,你是天生的国君,做该做的事,守该守的人,不要忘记先王留下的大业。而我会竭尽所能守护你的一切。
不要怕,这一次,由我来保护你。
九洲敬上
无声的泪滴在薄薄一张宣纸上,晕开了唐九洲的落款,仿佛就能自欺欺人这不是出自他手的残忍。
他恍然想起,他和唐九洲至今都没有确认彼此间的关系。
年少时,不识愁滋味,鲜衣怒马,用没心没肺的笑省略过那一点带着顾虑的认真。再长大一些,两人间隔着家国之见,身份之别,含糊着心照不宣,向对方投去混杂着爱慕、信任的复杂眼神。
唐九洲思虑过重,罗一舟考虑到的没考虑的一切早在他的运筹中,而罗一舟就任由他将未来安排妥当。
反正唐九洲会跟他一辈子的,他有恃无恐。但这次他的幻梦被无情地打碎了。
他第一次知道自己如此无力。做了国君有什么用?解不了折磨人的毒,给不了承诺,说不出爱意。权力原来是如此索然无味的事情。
他依然记得刺客倒在殿内血泊之中,唐九洲替他挡下毒箭后毒发的惊痛,这是他一生的梦魇。
他之前一直被人生的洪流推着向前,肩负着父皇的要求、国民的期待,顺势接过万人之上的权柄,却从没思考过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直到如今他想要放弃一切,只选择唐九洲,却还是唐九洲替他做出了选择。
罗一舟用力将手中重逾千斤的一张宣纸揉皱,最终还是妥协地展开铺平。
秤的两边放着他的责任和他的梦想,如今他的梦想已经带着他的心离开。
罗一舟头痛欲裂,将头埋在唐九洲榻上,淡淡的桂花香包裹住他,给他最后一丝将他推入地狱的救赎,没有主人的存在,味道总有散去的时候。
自此一别,万里关山,隔着层层牢笼和囹圄,可还能再相见?
历经十余载光阴,华国国君早不是当年那位,眼前这不知是几皇子上位,也是一脉同源的狠戾人物。
毒在唐九洲被软禁的第一天就解了,毕竟健健康康的活人更好利用。
唐九洲立在华国大殿,皇帝身边护卫无数,而他仅此一人,神情无忧无怖。他有许多许多底气,暗中护卫他的梁森刘隽给他的,他自身的能力给他的,还有罗一舟给他的。
“罪民可以为陛下收归周边邻国献策,不过有一条件。”
安坐在紫金龙椅上的新皇透过冠上珠帘的缝隙向他投来野心勃勃的一瞥。
“只要陛下答应不对耀国出手。”
毒蛇对自己感兴趣的猎物嘶声吐信,感兴趣地挑眉。
“既是如此小事,朕答应。不仅如此,待朕收归天下后,大可放你自由。”
唐九洲低眉信手,不动声色,实则汗浸湿了背后亵衣。
为尽快脱身,唐九洲尽心献策,但这一场战事还是到夏末初秋才逐渐平息。
暗暗掰着指头清算,这是最后一场战役了。
战事到后期,唐九洲没有什么插手的余地,梁森和刘隽在确认他没有生命危险后早已离开。
偏生唐九洲这次被强制要求随军,却始终被瞒着攻打的对象,到达军帐后也没能得到一星半点的消息,只是一头雾水地从将零那里得知排兵布阵的信息,再将他的见解陈述一番。
直到那日,他透过军帐门帘的缝隙见到罗一舟,被沉默地押解着路过,才知道他的兵走奇招全部用在了耀国身上。
所有人看着君子端方的唐九洲,发疯一般冲进主将帐中,最终却狼狈地被士兵死死控制在原地。
“为什么!陛下明明答应过我!”
“不要太相信天子的随口一言。他怎会准许属于自己的版图并不完整呢。”
唐九洲想到过,只是不愿相信。他还是被罗一舟和整个耀国保护得太好了,习惯了纯善,却忽略了净土的外面全是满地的尔虞我诈。
他还是不愿接受是自己带来了罗一舟的劫难。
最终耀国还是降了,用国君的性命换来整个城邦的安宁,很划算的买卖,但对唐九洲来说,他满盘皆输。
最终的处刑唐九洲没能去看,他被限制了活动的范围,直至耀国彻底归属华国所有,他是无用的棋子了。
央求着让他再看罗一舟最后一眼,主将觑着他肝肠寸断的痛苦,沉默地应了。于是唐九洲便被带进地牢。
阴暗潮湿的空气中常年不散的血气弥漫,唐九洲对这股作呕的气味并无反应,一心扑在寻找罗一舟身上。
终于他看见了,在角落中,一具失去呼吸的身躯,血肉模糊,眉目难辨。穿着罗一舟的战铠,身旁是他常用的枪。
唐九洲瞬间失了力,跪坐在一边,膝行至他身边,却不知作何反应。只能呆呆地落下泪。
在朦胧泪眼中,他仔仔细细用目光要将他的挚爱记在心中,突然一顿,发现一些违和。
罗一舟的右手背上有一小片烧伤,是他二十岁弱冠那年,张景昀过于激动,玩爆竹时没收住,直直往他身上甩来,被罗一舟眼疾手快挡住时,留下的痕迹。
有了这一处发现后,唐九洲连忙找寻其他存在的证据。
罗一舟曾在演武场跑神看他,躲闪不及被陷阱伤到上臂,没有;罗一舟曾为他爬树收集桂花,却不小心掉下来摔断左腿,没有;罗一舟曾在夜市为保护他,被狗咬伤在左脚腕,没有……
唐九洲停下眼泪,他笃定这不是罗一舟。
那真正的罗一舟又在哪儿?
唐九洲走在耀国都城的街上,能看见华国军队在此驻扎巡逻的身影,街边的门脸还在继续着小本经营。
对于百姓来讲,吃上一日三餐,过好平稳的生活才是它们追求的一切吧。
在经历了大起大落后,唐九洲感觉自己好累,他只想找到罗一舟,对他说一句对不起,再诉说爱意。如同世界上所有普通的夫妻,这一次就算有挡在面前的重重顾虑,也不及两颗相爱的心长相厮守。
正当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找寻时,忽然被人蒙住双眼扛在肩上,一阵天旋地转,正当唐九洲快眩晕地要吐出来时,他被放了下来。
解下遮眼的布条,他身处一处农家院落,小院并不算小,收拾得干净利落,靠院墙的地方有一棵两人合抱粗的桂树,正散发着清幽的暗香。
他看见了站在一旁的梁森,刘隽等人,想必是他们将自己劫过来的。
屋门打开,从中走出蒋智豪等人,刘琦张景昀也紧随其后,迎向他。唐九洲看着他们一同出现,意识到了什么,分开众人,拔腿冲入房内。
屋内弥漫着浓郁药香,苦得人眼眶发涩,唐九洲好久没有觉得如此紧张,心脏即将蹦出嗓子眼,却在目光触及罗一舟的瞬间,落回原本的位置。
罗一舟受了些伤,额上、手臂、胸膛包扎着,隐隐透出血迹,脸色苍白,靠坐在床榻边,端着碗喝药,许是太苦了些,他皱着眉头,在唐九洲心里却是无比的鲜活。
他抬眼,正好将呆立在门口的唐九洲收入眼底,那目光十年如一日的专注,触及他心底的泪意,顺着眼眶滑下,摇摇欲坠着离开下颚,砸在地上,留下入木三分的隐痛和惊喜。
唐九洲一哭,罗一舟的心都快碎了。他连忙想要起身,像往常一样,将脆弱的唐九洲护在他丰满羽翼之下,却忘记如今他们已经立场颠倒,他一个趔趄,唐九洲便立刻冲上前来,想要将他扶回榻上。
尽管唐九洲体内余毒已解,但多年来的折磨和并不强壮的身板使罗一舟不敢借力,只能自己保持好平衡,挪回去。
唐九洲握着他的手,仿佛这样才能得到足够的安全感。
他们相对而坐,絮絮诉说着分开后的际遇,被搭救的经过,期间谁都没有舍得再挪开眼神,春夏秋冬尽在彼此的眼眸中翻卷而过,中间并不存在什么裂痕。
如今他们已经自由,一个卸下家国责任的枷锁,变成拔锚离岸的一叶扁舟;一个摆脱觊觎才能的野心家,变成自由随心的一片绿洲。
“一舟,如今我们处境如此,你会怪我吗?”
罗一舟摇摇头,他给了唐九洲恒久的耐心与长足的凝视。
“从此,抛去了所有的顾虑,我只愿一生一世,一双人。九洲,你呢?”
唐九洲露出了发自真心的笑容,他一笑,仿佛整个天地都因此生出了光辉。
“我爱你。”
月桂翻卷出诗篇回响的无声箴言,那一瞬间,少年恍如初见。
END